中华文明里的宇宙与人之起源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1]”屈原不敢问天：“您从哪里来啊？” 天亦微笑而不作答，于是人类就自问自答。

所有的文明都有其创世神话，讲述宇宙世界的产生和人类的诞生，依着不同的神话故事，每个文明就像一个个理论上各自独立的宇宙体系。西方人讲上帝为造物主，印度人说梵天创造宇宙，中国人宣称盘古开天辟地，各执一词也相映成趣。从科学而言，最终或有一真相，但从人文来看，科学真相远远没有创世神话对文明的形成更加重要。因为神话反应了热乎乎的人类情感，表达了我们对天地万物的好奇与想象，更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精神信仰。

每个文明的神话体系都会在漫长历史中演变而逐渐稳定。最终形成为大多数人共识的版本既反映了该文明的特征，也决定了该文明演变的基础和方向。

“我们人类的祖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古时候流传着一个盘古开天地的神话，说的是在天地开辟之前，宇宙不过是混混沌沌的一团气，里面没有光，没有声音。这时候，出了一个盘古氏，用大斧把这一团混沌劈了开来。轻的气往上浮，就成了天；重的气往下沉，就成了地。以后，天每天高出一丈，地每天加厚一丈，盘古氏本人也每天长高了一丈。这样过了一万八千，天就很高很高，地就很厚很厚，盘古氏当然也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后来，盘古氏死了，他的身体的各个部分就变成了太阳、月亮、星星、高山、河流、草木等等。这就是开天辟地的神话。神话毕竟只是神话，现在谁也不会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但是人们喜欢这个神话，一谈起历史，常常说从“盘古开天地”起。这是因为它象征着人类征服自然的伟大气魄和丰富的创造力。^{^[2]}”

这是中国儿童通俗历史读物《上下五千年》里第一个故事：《开天辟地的神话》中的一段。盘古开天辟地，应该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宇宙起源的神话。在史学上，该神话最早可见于三国时代吴国人徐整编著的《三五历》：“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3]”

盘古是人，也是创造天地宇宙的神，日月星辰，天地万物皆由其身体而化成，中华文明中人的核心至高地位便因此而确立了。

神话的意义并不在于提供真相，而是创造了一个民族的信仰，能够历经数千年而不朽的神话是一个民族经过了人文历史淘汰检验并优化的思想共识。我们相信的不是神话，而是神话里的感情和精神，这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灵魂。自盘古开天辟地成为中华民族的创世神话以后，中华思想中，人与圣合一，天地人并立的信仰便成为共识。

反观影响西方最大的创世神话却来自《圣经》中的《创世纪》：

“太初，上帝创造了天地。大地无形，一片混沌，黑暗笼罩深渊；上帝的灵，在大水之上盘旋。上帝说：光！就有了光。上帝看那光好，便把它与黑暗分开。称光为“昼”，称黑暗为“夜”。夜去晨来，是第一日。上帝说：大水中间要有苍穹，把水分开！水果然一分为二。于是上帝造了苍穹，让大水上下漫流。上帝称苍穹为“天”。夜去晨来，是第二日。”

第三日，上帝造创造陆地、海洋和五谷果实。第四日，上帝造星星挂上天穹。第五日，上帝造水族和飞禽。第六日，上帝造陆地动物和男女人类：“上帝说：陆上也要繁衍生灵，各种各样的牲畜、爬虫和野兽！…… 上帝说：我要造人了，照我自己的形象，如同我的模样！我要人做海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一切牲畜野兽爬虫的主宰！……”

“就这样，天地万物全数早就。第七日，创世结束，上帝歇工。他为第七日赐福，定为圣日，因为在这一天上帝完成了创世，休息了。这，就是天地的开端，世界之来历。” [4]

上帝非人乃神，天地宇宙万物和人皆为神所创造，人是被动而被神驾驭的，所以在西方文明里，人永远位于神之下，而人和神、天地皆无法合一。这是中西文明分野的一个根本性起点，决定了双方思想在本质上的差异，就是人在创世中的作用，随之而来的就是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高低。

中国人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流传着女娲抟土造人等神话来接力完成世界的创造：

“当天地开辟了以后，虽然大地上已经有了山川草木，甚或也有了鸟兽虫鱼了，可是没有人类，世间仍旧荒凉而且寂寞。行走在一片荒寂的土地上的大神女娲，她的心里感觉非常孤独，她觉得在这天地之间，应当添一点什么东西进去，让它生气蓬勃起来才好。

她想了一想，就在一处水池旁边蹲下身子来，掘了池边地上的黄泥，掺和了水，仿照水里自己的形貌，揉团成第一个娃娃样的小东西。刚一放到地面上，说也奇怪，这个小东西就活了起来，呱呱地叫着，欢喜地跳着了。她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人”。……女娲对于她这优美的创造品是相当满意的，便又继续用手揉团渗和了水的黄泥，造成许多男男女女的人。……

大地上虽然有了人类，女娲的工作似乎可以终止了。但是她又考虑着，怎样才能使他们继续生存下去呢？人类是要死亡的，死亡了一批再造一批么？太麻烦了。于是她就把男人们和女人们配合起来，叫他们自己去创造后代，担任婴儿的养育责任，人类的种子就这样绵延下来，并且一天比一天增多了。[5]”

不过，另有神话说造人非女娲一人之功，而是众神集体合作的结果。《淮南子》里说：“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之所以七十化也。[6]”黄帝帮助她生出人类的男女之别，上骈帮助她伸出人类的耳朵眼睛，桑林帮助她生出人类的胳膊手指，这就是女娲每天七十次变化而产生人类的经过了。

西方之上帝造人只须半日，依靠一瞬间的神迹而非劳动。但是，中华之女娲造人，不仅要亲自动手长期劳作，而且要众神相助，经历70次努力才能成功。虽然从“法力”而言，女娲不如上帝，但中国人相信双手的创造，有团队合作精神，不怕失败，积极进取，足以成就上帝的神迹。所以，勤奋、创造力、智慧力、合作精神和勇敢进取的精神构成了中华人文文明的高贵品质。

另外，上帝造女人夏娃是用了男人亚当的一个肋骨，女人仅仅是男人的一部分，而女娲和众神合作创造之中华男女们皆是各自独立产生，谁也不是谁的一部分，足见中西文明从源头起就对男女平等问题有着不同态度了。比如西方直到今天，虽然女权号称有多么发达，但女性结婚后就要改姓夫姓，即使执政德国十几年的首相默克尔也还用着第一任丈夫的姓氏。而即使在古代中国，女性婚后也是在本姓前加夫姓而非改夫姓。

中华神话里，人不仅创造了宇宙和人自己，而且还在生产实践中自己发明了房屋和火，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韩非子》里说：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7]”有巢氏和燧人氏都是人而非神，在创造伟业之前为无名氏，中国人以其伟业命名其人而成千古圣人，为老百姓建造房屋的就叫有巢，教大家钻木取火的就叫燧人。这不仅说明中国人自力更生的进取人生，更设定了人可为圣的标准：圣非神选，亦非天生，而要通过为人类的福祉做出实际贡献才行，做了贡献之后，人民高兴了，才会拥戴他为领袖。

对应西方神话，未见房屋的创造神，而火在希腊神话里，是由普罗米修斯背着天帝宙斯而为人类盗取的。因为宙斯禁止人类用火，所以普罗米修斯还因此被惩罚而锁在悬崖上，天天被老鹰啄食其肝脏。普罗米修斯为神族而非人类，火非人类所发明，而是神族中的叛逆者因善心发现而给人类的恩赐。由此可见，西方文明无论从希腊起源还是基督教起源来看，人都是消极被动的，人类既缺乏决定自身命运的能力与权利，也没有如中国人那样改造自然的雄心和信念。

中国古代还有类似更多弘扬人类伟大勇气的神话，如夸父逐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等都在历史长河中锻造了中国人独一无二的与天地同尊的王者气质。在西方文明中绝无如此有影响力的神话[8]可以彰显人的神圣。

在诸多神话和传说中，以大洪水的传说最能说明中国人和西方人的精神差别。

[1] 屈原，《天问》，选自《楚辞》，西汉刘向编。

[2] 林汉达、曹余章，《上下五千年》，少年儿童出版社，1979年初版。

[3] 《三五历》全书已经失传，其部分段落散见于《太平御览》等书中，以上转录自吕思勉，《中国大历史》，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5，pp. 12-13

[4] 冯象译注，《摩西五经》，三联书店，2013，pp. 3-5。下文引用《摩西五经》均出自本版本，简略为《摩西五经》，作者注。

^{^[5]} 袁珂，《中国神话传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pp. 72-73

[6] 《淮南子》（第十七卷，说林训）

[7] 《韩非子》（五蠹）

[8] 各文明神话众多，版本不同，甚至有些未必被今人发现，而作者也不能尽读西方所有作品，所以不好断言西方文明里绝对没有类似神话，但没有类似大影响力的神话是可以实事求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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